“这位女士选的路线可真是非同凡响。”队伍最前方的守林人抱怨着。他熟练地从茂盛的树丛之中分开一条道路前行，他每往丛林深处开拓一步更多的落叶就会随着他的动作摇落下来，为这条原本就难以辨识的小径铺上了一层更厚的叶毯。
在短暂的商讨之后，根据双方达成的某种妥协，这位年轻的守林人以向导的身份成为了这支怪异队伍的一员，他莽撞的兄弟则返回林中的据点报告他们通过的事实。不过想想林中兄弟会不大可能对这样的对象完全放心，因此其中大概也有监视的意味。
“暮州的蛇径，记载的最为古老的朝圣路线之一。相传它的路线沿着被神斩断的蛇脊之一。”每个精灵孩子还是火种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个故事，神灵用燃烧的剑砍断了永恒噬咬轮回的大蛇。那些炽热的骨骸被抛撒进大海，给那里的海底带来了足以升起土地的烈火。而蛇径本身就象征着一种巡礼。历史复诵者捋了捋自己的发梢，从对古老传说的回忆之中抽出思绪，“别说你不相信复诵者的记忆。”
她向林中的天光伸出纤细的手臂，“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不久就会到达有人烟的地方了。蛇脊的脚下会有一处小镇，进入群山之前这条路在那里会与大道相接。”
“那首先你也要没认错方向才行。”守林人嘟哝道，一面掸下斗篷上的树叶，“我的记忆在这里不见得有多少作用，通常来说我们会选择北边的那条道路。因为没人真的把这里当成是一条路。”
灰武士跟在队伍的最后，他高大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灵巧避开层叠的枝条和道中横倒的枯木，仿佛是森林在绕开他前行的路径。那支木剑挂在身体的一侧，像他影子的一部分一般协调。
倒不如说他本人就像是一片悄无声息的灰色影子。武士安静地向前方的巫女透出责难的目光：他们本来希望避开城镇前进——即使有朝圣者的凭证和守林人的同行，他们仍然无法通过大路进入那些被封闭的区域。
而人烟繁盛的地区会带来...他已经太久没有踏足过那样的土地了。
但卡珊德拉只是报以古怪的微笑，然后她就把注意重新投入到寻找方向之中。这并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树冠层过于茂盛的阴影搅浑了阳光，而路旁大多数枯树的年轮在潮湿的空气里早已因为腐朽而难以辨认。时间在这里被模糊了，唯一证明它仍在缓慢流动的只有不住落下的叶子。
无论他们脚下的小路曾经是多么繁盛，如今它连道石也早已湮没在森林的腐殖层下面，唯有虫蚁与石板为伴。也许几十年后——不，甚至不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森林就会彻底消化掉这条巨蛇蜿蜒的骸骨，只有历史复诵者会记得它曾经存在，但再没有人还能在树海中找到这处小径。
山雨骤然而至。
林中之雨开始的刹那是寂静的，就连叶子也在片刻之后才如铃一般响起。雨水如同帘一样落下，然后被叶片和枝桠切割成细碎的水花。整个世界都被淹没在潮湿的空气中。
“还有多远——”队首的声音被雨水模糊了，像是隔了一条从未存在的河流。
然而并没有人能够给出确实的答案。旅行者们沿着那条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径前行——事实上即使是卡珊德拉也无暇停下来辨认他们脚下是否还是正确的方向。武士能听到她在扯着嗓子回应，但言语刚刚出口就被风雨卷走。旅行斗篷在如此浓密的水雾里并不能很好地起到保存温度的作用，但去掉它们显然不会更加舒适。
这个季节的雨水应该来自岬角北面的大洋，那处大海上的风喜怒无常，只有最为无畏——或者最疯狂（两者常常同义）的精灵渔夫才敢驾着长船去挑战那处无序的海域。这些随之而来的阵雨也应当有着相同的秉性，它们如同，但与此同时也并不会长久地肆虐。
但没人想挑战这雨水的海洋。油伞和斗篷在它的洋流里只会被淹没殆尽。水从武士的斗笠边缘不住地滴落下来，而更多的雨点则在上面绽开了水花。队伍的顺序变化了，现在是灰色的武士走在队伍的前端，而剩下两人跟着他走出的路在奔跑。
传说夜火季节冰冷的雨丝会逐渐夺走皮肤上的知觉，藏在风里的妖怪会随之吸走血管里的温度。每一年都会有多于其他季度的生命——人或是牲畜，甚至蛇龙都会因为这种气候而熄灭，回归，这也是他们在这个季节的末尾点燃夜火，庆祝一年轮回的原因。夜火之前的月份是一年之中代表生命的阴影最黯淡，也是黑暗最肆虐的季节。
武士像瘦削的野兽一样拨开那些载满雨水的灌木，将上面覆盖的荆棘粗暴地扯断。就面对像熊、狼群和山中御先一样，森林因此向他打开了口子，道旁的柳树、山毛榉和火松向他伸出粗糙的手臂，它们开裂的面孔疯狂地大笑，然后因为折断而变成刺耳的尖鸣。冰冷的空气从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带走了血色，但上面滑落的雨滴却被蒸腾成白色的水烟，随即被雨帘掩盖，不被人注意地地消散在空气中。
毫无征兆地，周围的灰暗被明亮所取代。武士蓦地停下脚步，他的斗笠上布满的水珠因此被甩落在干燥的地面上。他转过头去，另外两人气喘吁吁得跟在背后，浑身都是雨水留下的痕迹：守林人厚重的斗篷挡住了雨水，但森林并没有让他在奔跑之中幸免于难，而卡珊德拉的金发和那些花纹繁复的布条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让她看起来像上岸的海豹女妖一样狼狈。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在他们的后面，足迹和暗色的水渍消失在一丛灌木的后面，然后是森林的边缘——参天的古木逐渐让位给矮小的树丛，最后剩下繁茂的草场。而他们的头顶是开阔、明亮的天空，与之前相比甚至可以算得上晴朗的天光。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证明一场暴雨真的发生过。
暴雨并没有越过森林的边界，那边的天空上嘶嘶作响的灰色雨云已经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褪去。
“我们到了。”他顺着卡珊德拉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层叠的建筑映入眼帘，一座村落静静地躺在它应当在的路线上。他们奇迹般地沿着早已无法辨认的路径穿过了暴雨中的树海。即使是在森林的外围，那些曾经存在道路的痕迹也被埋没在荒草之中。
“夜火在上，我猜我们可能是最后一次经过那条见鬼的路的人了。”守林人用力抖着，“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去看看。算上我作为一名守林人以来的全部时间，我也从未如此渴望过在镇子里待上一会儿。”他又打了个喷嚏。
小镇安静地躺在道路的尽头。那块害得他们如此狼狈不堪的雨云已经消失了，当下的天空中只留下了那种灰色乏味的阴沉。尽管如此，在到达镇上之前，温和的风和不那么潮湿的空气还是让身上舒适了不少。
他们顺着满是荒草的石板路走近镇子，草本植物把它们柔软的根扎进了石头的缝隙，有朝一日也许连岩石也会消失。道路蜿蜒地伸进镇子的腹中，一座石塔在镇子的中央伫立着，而那座山在背景里留下了偌大的剪影，就像木版的画中常常出现那样。
他们走进镇子。夸瓦风格的木质建筑环绕着青石街道，被削去棱角的浮石和篱笆拱卫着脆弱透风的房屋。那座用于供奉的塔仍庄严地立在镇子的中心，仿佛有淡淡的火灰味道从空气里传来。这不是个很大的聚落，不长的石板街道和沿途房屋叠成了它的全貌。
武士深深地吸入一口空气。许久没闻到了，这种属于“城镇”的味道，远离道石、荒野和宁静的山麓。或者说他早已忘了这种味道。但其中少了什么东西。
街道被沉默的空气所萦绕，异样的寂静感染了每一处的道石和木质的房屋。一只漆黑的乌鸦于近处的屋檐上肃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群新近到来的客人。鸟类没有发出诸如振翅或者鸣叫之类的声音，它就像一尊裹着黑色羽毛的嶙峋石雕。
“有人吗？”
寂静。
即使是夸瓦精灵引以为傲的听力也无法从空气里捕捉到到任何异常的声音，除了本身即是异质的寂静。不知什么时候武士已经抽出了那柄不离身的木刀，而守林人的手指也紧按在短剑的柄上，空气中的弦突然被收紧了。先前的屋檐上，那只老鸦仍在用饥饿的眼睛地观察着路中间的行人。
但寂静的确是这座小镇里唯一留下的东西。他们以戒备的姿态站立着，直到那只影子一样的食腐鸟也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息。黑色的乌鸦扑扇着翅膀从屋顶上离开，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尖鸣。
然后街道重新归于寂静之中。
“看来我们来的时间不对。”武士垂下握刀的手臂，但并未就此收入腰中。他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开了路旁宅邸的大门。他向建筑的内部踏入一步，地板上覆盖的灰尘还很薄，甚至不足以留下清晰的脚印。这里的确曾有人居住，廊下还算整齐地摆放着几双鞋，而门廊中的灯油还留下一半有余。他那只空的手捻起一盏油灯的灯芯，让那株干枯的植物茎秆从被熄灭的地方重新开始燃烧。随之而来的灯光驱走了房间角落的黑暗。
室内的陈设保持着着有人曾生活的迹象，但当他依次推开每个房间的纸门，都会毫不惊讶地发现今夜里面并无任何人居留于此。只有痕迹，烛火照亮的空间里能看到的只有曾经有人生活于此的痕迹，比如炉中冰冷的余烬。厨房的案板上还留下了一段时日的食材，但甚至老鼠都没有光顾的迹象。他听到脚步声从背后的黑暗中传来，在起居室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当心，武士大人。”卡珊德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能听到巫女跟在身后的脚步和紧张的呼吸声，听到她心脏的急促跳动，“这里并不是无人居住。他们离开了。”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仿佛是怕烛火因此熄灭。
她伸手搭上他的右臂，接过那盏燃烧的灯，手指冰冷如雨后的水珠。“有些东西把这里的居民带走了，但他们干得...太干净了。”她把像是突然哽住一般，原本要说的那句话咽到喉咙里。历史复诵者拉开最后一扇纸门，让手中的灯光得以照亮室内。
里面同样空无一物。只有拉长的影子穿过房间的地板。
这个时点本应有炊烟和喧闹的房子，但它干净到甚至没留下乌鸦的饵食。武士知道卡珊德拉想说的剩下半句。无论是强盗还是野兽都会留下令人不快的残余，甚至难得一见的百鬼噬人都会在路上留下血迹，而如今这里只有乌鸦。饥肠辘辘、一无所获的乌鸦。这些空旷的屋子是它们原本的主人留下的，因为房屋是无法在逃跑的时候带走的东西。他们依次踢开了临近几座屋子的门，仔细搜查那些房间，未经允许但恐怕也永远不会有人干扰——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酒馆的大门上挂着新结的蛛网，府官的官邸里也早已只剩下厚积的灰尘。
只有空屋子、不可移动的石头和木头被留在这并无一人的城镇之中，作为这座小镇曾经有存在过的遗迹。
旅行者们在镇中心碰头，暮色已然四合。太阳收敛起它最后的光芒，仅有的火焰沉入山霭般厚重的阴影里，而灰色的天空当中新月尚未显现出苍白的身影。之前在大雨带来的阴冷又像徘徊不去的幽灵一样回来了。夜火之月的夜晚是不属于生者阴影的访客行走的时间，不速之客的影子并非来自轮回中火焰的亏缺部分，这是每一个精灵孩子都会被告知的事实。
在短暂的商量过后，尽管没有人真的表示了赞成，但他们仍然决定在镇子里度过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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